9月14日是编辑家范用先生逝世五周年的日子。范用先生生前编了许多书,设计了许多书,这些书,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三联书店,影响着整个中国出版界。范用从事出版工作七十三年,虽然有风雨坎坷,但他自己认为,总的来说是“为书籍的快乐时光”。
9月13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在韬奋图书馆举办“范用的编辑传统”座谈会,同时发布范用最后编撰的书稿《存牍辑览》以及《叶雨书衣》(新版)、《爱看书的广告》(新版)、“文化生活译丛”(纪念版)等。
本文为三联书店原总经理董秀玉在“范用的编辑传统”座谈会上的发言,题目为《永远的怀念和仰望》,根据现场发言录音整理。
这次纪念会的题目出得好——范用先生从来认为出版的核心是编辑,没有优秀的编辑,出版又何来核心价值。
范用先生是“文人化出版”的最后一位。相对于现在的职业化出版,文人化出版有更多的独立思想,更多的个人化兴趣和对文化的多样化追求。范用先生非常典型,出版于他,不单纯是个职业,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不是为了多少工资,他就是热爱,他就爱出版事业,他七十二年从一而终,到了最后一刻,他挂念的还只是书和出版。
范先生常常说,编辑出版是个手工活,他常常手把手地教年轻编辑。他带你做选题,访问作者,谈稿组稿,编辑加工,校对整理,看版式封面……一直到回复读者来信、到书库打大包。这样一种言教身传(而不单纯是领导发派任务),让我们熟悉的是出版的整个环节,尤其作为核心环节的编辑该如何做好自己的工作。
范用先生是个编辑主导型的出版家,他心目中的优秀编辑:
第一,必须爱书、爱读书、爱思考
用范先生的话来说,不爱读书不爱书的人,有什么理由会爱出版?出版辛苦琐碎,又不赚大钱,不爱书的人来了也耽不长。另外一位老出版家陈原同志更说,编辑爱读书爱书,还不是一般地爱,一般地读,还必须大量地读。
编辑的学习跟大学的学习不一样。大学是正规的学科学习,编辑的学习是横向的面、需要博和杂,因为你面对的是各方面多学科的专家,面对的是各种思潮的选择、和对各类社会现象的观察思考。你没有专家深入,但是你的知识面如果足够宽,那么你跟作者交流的时候,就可以提供多几个角度的思考,也因此,或许对作者也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帮助和启发。猎涉广了,而且爱思考,才能将知识、资讯活用。所以我们招编辑,爱读书、爱思考就成为我们最基本的标准,这一条通过,这编辑五成就有戏了。
范用
出版是一个时代的反映,是优秀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所以编辑的学习精神特别特别重要,好编辑必须是学习型的。
现在强调策划,强调营销,这很必要,实在是书种太多了,一年几十万种,不吆喝就看不到,很多即使吆喝了但不雷人的,也不见得能看到。因此营销手法花招越来越眼花缭乱。可是,每个编辑摸摸良心看看书架,有几本书是有文化价值、能长久站在你书架上的,那才是作为一个好编辑对社会的真正贡献。
第二,必须有很强的职业敏感
那个时候范用经常拿着报纸或者文件或者书:“快快快,这个题目,这个题目,快快快,找这个作者去聊一聊……”当时的《干校六记》、《傅雷家书》、《随想录》、《为人道主义辩护》、《文化生活译丛》等等就是这么来的,很多书都是这么来的。因为他不断地读书,密切关注整个思想文化的发展,关注社会各方面的变化,脑子里时时张着弦,碰到问题就会马上激发他的编辑灵感——这就是编辑的职业敏感,不会因为下班,吃饭或跟朋友在聚会而有所放松或减弱,反而是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触发这根弦。当然,这跟经验也有关系。
这个敏感不光是发现选题,还有发现新作者的敏感。我记得范用先生那个时候做新凤霞那本书(《我当小演员的时候》),我当时不理解,新凤霞没什么文化,不少字都不会写,怎么出她的书?后来他要我读她的文字,那完全不同于知识分子的表达,那种真诚的质感,那种语言的朴素,有着特殊的魅力。但是我还没有理解得那么深,我不知道当时会有多少人认同。最近,北岛和李陀他们编选《给孩子的散文》,组织了一个小组来选,一致同意把新凤霞的一篇文章选上去,我再读,才真正了解范用那个时候的眼光。在《读书》杂志时期,他也会从一些无名作者的小稿件中淘选出后来的大作者,如辛丰年等等。他不论你是什么人,只要是文字有特点的,文章有思想的,他就觉得可以选做作者,不拘一格。范用的编辑敏感是非常厉害的。
第三,编辑要有很强的服务意识
服务意识不仅是指对作者,同样也是对读者。
范用的作者工作最是典范。当年,我跟着他当过好几年小跑腿,感受极深。他的服务意识并不仅仅是组稿约稿、样书稿费;也从不追、抢、捧。他做的是细水长流的服务工作。
他心里有作者。时时关注作者们的研究重点,他们的思想动态、文字特色。他会常常想着什么样的材料对这位的专业有帮助,什么样的文章又能让那位作参考,书、杂志、剪报,他不断地为作者提供思想资源。
他也常跟作者们小酌一杯,普普通通的小馆,自带的酒和茶,谈的也都是书和书人,高明的、欠缺的、要弥补的、需突破的……,平静或激烈的交流,每每成就了日后选题的基础。
对编辑改稿,范先生一贯的原则是编辑只能改错,绝对不能改变作者的思想内容、行文习惯和文字风格,实在不行,也只能删不能改。范用千叮咛万嘱咐,把作者的语言风格,把作者的习惯用语统统改掉了,那你编的书不都是编辑你的了吗?绝对不可以!他说,编辑应当纠错,也可以做很多辅助补充工作,比如说引文核对,比如索引注释等等,我们可以帮助作者将这本书做得更好,但是不能按照你的思想方法和语言方式去改变。这也是对作者的尊重。
范用与作者,完全不是急功近利的关系,他从不抢稿,不会有书有情、无书不理。他跟作者是完全的朋友,是文人间真诚而清淡的往来,是相互的尊重和欣赏。那么多大家,但都是真正的相互理解和平等相待。
范用太懂作者了。他不会轻视及时寄样书邮稿酬这类“小事”,但最根本的是要把书做好,从编校质量,到装帧设计印刷,都必须做到最好,拿出漂漂亮亮的一本书,与内容相得益彰,这才是服务质量的关键。作者辛辛苦苦写了几年的书,满篇错讹,纸张不好,装订歪斜,作者一定翻脸,其他工作做得再好也是作不得数了的。所以范先生从来都是一抓到底,书做得要尽善尽美,甚至封面常常都自己设计。
读者工作,也属于编辑的服务意识。范用同志对读者的来信极为重视,常常亲自回复,亲自包书给读者送去以示感谢。甚至从读者来信中,范先生还培养出了好几个以后三联的作者。
用凯恩斯的话说,21世纪的市场培养的是“信仰顾客”,那么范用先生就是以三联精神培养了一大批“信仰读者”。三联的读者粘度大,忠诚度强。这就是三联品牌最重要的基础。
第四,编辑的眼界要高一点
范用有一点点清高,也希望编辑的眼界要高一点,不要为了赚钱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都往里整。内容质量、书的品位永远是第一位的。
记得当时三联刚刚恢复独立建制,从人民出版社分出来的第一年,在东总布胡同地下室办公的时候,最穷,穷得要命。当时一位编辑拿来一本有资助的气功书,说打坐冥想,可以想到一万年前后……这样一本书,可给资助2万美金(那时差不多相当于近20万人民币),那年三联书店独立出来才给30万人民币,而这本书就能带来近20万,太大的诱惑!做不做?纠结来去,我们自己都不懂不信的东西,实在是不敢做。后来范用听说,斜了我一眼,说:“这种事想都不用想!”我只能鄙视了一下自己。
清高一点不是看不起小作者,看不起新作者,是不要为了钱太看得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三联的重印书向来比例很高,这十来年更是翻过来倒过去不断地组合重印,这些长存不衰的图书就是出版社的财富,真正的财富。出版社有什么财富?汽车、电脑是财富吗?不是,范用先生和前辈们给我们留下来的这些高质量、有品位、可以留诸后世的这一大批经典图书才是我们真正的财富。
第五,编辑要关注细节,步步到位
编辑工作其实非常细致琐碎,从组稿、选题到作者联络,然后看稿、审稿、写审稿意见,发排、校稿,还要联络关注校对、设计、印制,还要检查大样、样书,一直到结算稿酬寄样书,现在还要做宣传营销、多媒体产品,等等等等……太复杂的过程,很多很多的环节,都是编辑要做要关照到的。而且每个环节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不然书一印出来就是永远的遗憾。所以有些想做编辑的人,我就问他,你真的喜欢书喜欢编辑?编辑实在太辛苦了,太多的环节太多的细节,只有全心喜爱,全力以赴,才能做到步步到位,否则前功尽弃。
范用先生对每一个细节都会关照,而且一步一步地抓住,盯着。我们跟着他做书的同事都知道,从选题定了开始,就三天两头地问:作者那里去过没有;稿子回来没有;作者这个题目不好,你让他重新换一下;这个写法有没有问题……直到排版的开本、字体字号、纸张的克数、颜色,装订方式……每一个环节他都盯住,都要一一落实。成书第一本送到他手里,马上就会有信息传回:大晴大晴!……坏了,阴天阴天!书就这样和他的喜怒哀乐,和他的生命联接在一起。做编辑必须要有这样的自觉,你才能无怨无悔地过一辈子。
范用先生用七十二年的出版实践走过了他为书籍的一生,他的品位、他的理想、他的追求和境界,让我们永远怀念和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