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前,广东先行一步的探索和香港的工业北移,在隐秘的村镇里相互激荡,开启了创造经济奇迹的缤纷故事。彼时,资本、技术和劳动力在粤港澳的交融,催促着中国挣脱计划经济的桎梏,渐渐构建了面向全球市场的价值体系。
如今,全球疫情大流行的阴霾正在散去,全球化道路却远非平顺的坦途,中国再次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春节假期刚过,广东省召开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高高举起了“高质量发展”的大旗,释放着积极向上的信号。会议延伸的思考是,在新的历史时期,曾做出先行示范的广东,如何在中国式现代化新征程上趟出新路子?
这一期起,南方周末城市(区域)研究中心将通过系列经济学家专访、调研、数据分析报告,帮您看见广东的未来,以及汹涌的湾区动力。
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和公租房都是“软基建”,是城市升级,也是高质量发展。这是高质量发展的制度条件,社会保障也是制度。
粤港澳融合必须有三个条件:一是科技进步,必须拥有一大批具有基础科研能力的大学、研究机构;二是转化能力,必须拥有一大批把基础科研转化成应用技术的企业和机构;三是需要支持科技进步的金融系统。
农历新春开工第一天,广东省委召开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广东省委书记黄坤明在会上指出,高质量发展绝非风平浪静下的马到成功,也不可能是鲜花掌声中的乐享其成,而注定是一条需要迈过重重险滩、陡坡、难关的艰辛道路。
在中国创造经济奇迹的征程中,广东作用举足轻重。站在新的历史节点,广东能否再先行一步,助力全国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
为解答上述问题,南方周末专访参加上述会议的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解读个中奥义。郑永年指出,广东自改革开放以来就与全球化相向而行,如今更需要“长肌肉”的高质量发展。
1与全球化相向而行
南方周末:改革开放以来,广东的表现被评价为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它与当时的全球化有什么样的联系?
郑永年:广东模式的实质是以制造业和城市化为基础的外向型经济,比较接近早期的日本以及“亚洲四小龙”的运行模式。上世纪,资本、技术和人才在全球范围流动,最先转移到日本,接着从日本转移到“亚洲四小龙”,最终在1980年代后转移到中国内地等经济体。资本和技术,这些来自西方的生产要素,与中国的生产要素结合起来,出现了经济学家所说的“劳动力红利”。当时,为吸引外资,内地税收很低,对民营企业的税收也很低。沿海地区将劳动力红利、土地成本优势和税收优势发挥到极致,中国内地得以快速加入世界市场,成为世界市场的一部分。
为什么资本和技术流到中国内地而不是其他国家和地区?这里必须强调中国内地的体制改革。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现代化跟全球化是相向而行的,是同一个方向的,这就形成了合力。各种要素结合起来促成中国内地的经济奇迹。
南方周末:在不断演变的全球化局势下,“广东模式”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全球疫情大流行消退后,广东面对的国际局势会有什么变化?
郑永年:挑战有内部的,也有外部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挑战主要是内部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达到一定程度后,劳动力成本和土地成本增加了,环保意识也提高了,税收也不能那么优惠了。早期可以给外资很大的优惠,后来要求“国民待遇”。这时开始有外资企业,也包括国内的一些民营企业开始到越南或其他国家投资。这是正常的经济规律,是市场要素启动的资本流动。
现在的情况很不一样,加上了外部因素的影响。比如中美贸易摩擦,从“卡脖子”到“系统脱钩”,对珠三角影响最大。
珠三角地区主要还是以加工贸易为主体的外向型经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日本制造、德国制造和美国制造,大部分都是生产整产品的,少量零配件是其他国家生产的。而九十年代后,珠三角出口的产品很多零件,甚至附加值更高的工业装备都是其他国家生产的,各类零部件运到珠三角组装成最终成品再出口。我们当时说珠三角是制造业基地其实是有些夸大的,准确来说是世界组装基地。
日本早期学西方,韩国学日本,都经过了几十年的技术辐射、扩散和应用,最终转化成原创的过程。没有一个国家一开始就说要原创,从加工贸易到原创的过程必须要完成。现在就是重要的时间节点,所以提倡从“中国制造”到“中国智造”。
珠三角今天面临的挑战,不仅是“卡脖子”问题,还有“系统脱钩”。没有先进技术,珠三角的产业就要遭遇影响。芯片产业已经很严峻了,我们使用的很多制造业工具是西方的,比如荷兰的光刻机。
我一直这样理解,世界科技体系是一座大山。这座大山包括中国的四大发明、阿拉伯世界的医药和数学,西方国家也有贡献。各国文明共同组成这座山。但近代以来,西方主导了这座山,二战以前是欧洲在主导,二战后是美国。
改革开放后,中国内地加入世界市场,爬到了这座山的半山腰。最初,别人允许我们上山。现在的情况是“卡脖子”,不允许我们往上跑。
那中国自己盖一座山可不可以?答案是否定的。
世界科技体系太复杂了,几个国家都不可能生产另外一个科技体系。一个世界两种技术体系是不成立的。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今天面临着那么大的压力。
我举个例子。国内工业设计的工具都是西方国家的,并且这些工具一直在更新。如果你设计工业图纸不用这些工具,我们就可能要回到手工画图纸时代。
但“系统脱钩”是不成立的。中国已是这座山的一分子了,变成底盘了,不可能被一下子踢出去。资本、劳动力和土地成本高的企业往外走,是体现经济规律的正常现象。但是如果自己退出来了,以后就回不去了。有人把我们从这座山赶出来,我们要告诉他们,这座山不是你的,中国人也有贡献。
现在中国人只能在这座山里面待着,为这座山作出更大的贡献。技术需要开放,不开放技术不进步。技术开发需要很多的投入,所以也需要市场回报;中国那么大的市场,所以要有信心。
2高质量发展从哪里来
南方周末:对广东而言,高质量发展有无独特的内涵?
郑永年:目前确实有二十多个召开“新春第一会”的省市都提到“高质量发展”。更加重要的是要回答什么叫高质量发展、高质量发展从哪里来的问题。
比如投资,那就要思考投资到哪里去,是不是有效投资。以前的投资是大规模的“硬基建”,比如公路、桥梁、高铁;也有新基建,比如5G基站。“硬基建”在东南沿海的空间已经很少了;如果去内陆投资,没有足够多的经济活动也没有意义。5G可能有一些空间,但是也不多。所以需要更加强调投资的精准性和有效性。
房地产也是一块。因为房地产的产业链很长,如果瘫痪就有系统性风险。房地产以前出现了很多问题。高质量发展就应该解决这样的旧问题,同时也要把“高质量”这个词放在脑袋里。到处扩张的房地产,中国已经做过了,高质量发展的房地产就要推动城市升级。
我曾经写过文章提议政府应当设立住房基金。资金来自国企和银行,把房产收购了做公租房,或者建停车场,建幼儿园,建养老院。这既是城市升级所需,也是城市的责任。
以前的城市化进程太快了,很多城中村成为了遗留问题。现在也说城中村改造,但怎么改造呢?城中村有比较优势,不能用行政手段。公租房的价格和城中村的租房价格持平了甚至更低,人们就会从城中村出来了。这是一个经济手段,也是市场规律。
我们现在所缺少的是公共住房,以前一些城市的目标是20%的公租房,但是中国内地没有一个城市达到了这样的目标。香港公租房都有50%了,新加坡达到了80%。
但是,这个制度设计要非常小心,必须有公租房,也必须有商品房,不能回到计划经济。新加坡80%是公租,20%是私人房。中国内地现在的公租房20%都不到。我们建议深圳要修500万套公租房,其实不多,如果有了的话,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新加坡的经验非常成熟,可以参考。
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和公租房都是“软基建”,是城市升级,也是高质量发展。欧洲发达国家也好,日本、“亚洲四小龙”也好,都依靠“软基建”摆脱中等收入陷阱,走向高收入经济体。这是高质量发展的制度条件,社会保障也是制度。
3需要统一的中国标准
南方周末:“软基建”一定程度上回答了高质量发展从哪里来的问题。
郑永年:还有营商环境的问题。全国统一大市场需要统一的规则、制度、标准和管理,就是营商环境的国家化。如果不能一步到位的话,粤港澳大湾区、长三角、京津冀区域大市场先做起来。
规则、标准有很多层面的东西。
首先就是企业层面需要有统一的中国规则和中国标准。比如,新能源车是中国有竞争力的领域,全国一半以上的新能源车企在珠三角,其中又有一半的“掌门人”是华工毕业的,都在同一个校友会里,却没有统一的规则。美国新能源车有规则,中国很稀缺。
西方的规则怎么形成的?企业之间互相开放。中国车企的总量加起来很大,却因为互相不开放,没有合力。我们大而不强,很难形成规则。
现实的情况是,(有些)国企不向民企开放。比如国有汽车公司的车灯都要自己做,而民营企业可能做得更好。美国的一家企业,可能有几千家、上万家供应商。美国的波音公司,每一个零部件都是不同的厂家生产的,每一个零部件之间都有竞争。我这个零件改进,你这个也要跟上来,所以他们的技术在一直提升。而中国企业家竞争的更多是市场份额。
我呼吁,(更多)国企应当向民企开放,民企也应当向国企开放,民企之间要互相开放。如果不开放,我们的规则做不起来,我们将永远是欧盟标准、美国标准和日本标准。
政府如何更好地发挥作用?美国的企业也是不想互相开放的,但是美国通过反垄断等举措,让他们必须互相开放,以开放代替分解企业。中国要做一点这样的事情。
广东省还要建立起来珠三角九城的统一标准。中国无法形成共同市场最大的阻力,不仅仅来自土豆类型的企业,还来自于土豆类型的政府。土豆一块一块的,黏不到一起。
我最近还提出中国如何解决中等技术陷阱的问题。中国的供应链和产业链,在全球处在中等水平。以制造业为例,美国是第一梯队,欧洲、日本是第二梯队,中国是第三梯队。当然中国比其他很多的发展中国家要好。但是现在遭遇“卡脖子”,让你系统脱钩,不让你上了。那你怎么样才能跨越这个中等技术陷阱?
广东省可以看加利福尼亚。加利福尼亚相当于世界第六大经济体,我们广东相当于第十大经济体。参考加利福尼亚经验,就必须让粤港澳融合发展。
4粤港澳融合的三大条件
南方周末:粤港澳如何融合?这也是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重中之重。
郑永年:一是科技进步,必须拥有一大批具有基础科研能力的大学、研究机构;二是转化能力,必须拥有一大批把基础科研转化成应用技术的企业和机构;三是需要支持科技进步的金融系统。
粤港澳大湾区如果要融合发展,就需要具备这三个条件。在第一个条件上,粤港澳大湾区有不少好大学,尤其是香港有不少基础科研能力强的大学,但是要整合起来;第二个条件是,粤港澳大湾区企业转换能力是最强的,如果没有这么强的能力,广东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十年成为世界工厂。
第三个条件,中国的金融体系是为了金融稳定服务,为实体经济服务的。欧美风投都是8到15年,甚至更长,国内缺乏这样的金融体系。但是广东省可以引用香港发达的金融体系。以前包括大疆等企业的风投都是外国资本,通过香港进来的。
中国要参与国际竞争,需要建设双金融中心。第一个是以上海为核心的金融中心,为实体经济服务,为金融稳定服务;第二个是以粤港澳大湾区的主体城市——深圳、香港、广州为中心,基于劳动分工之上,为科研成果转化构建开放性的金融中心。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新思维。数量扩张型的经济已经不行了,高质量就是要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我总结了高质量发展的三大“法宝”:改革、开放、创新。不是别人不向你开放,你就自己关起门来;不要关起门来自己创新,要开放,要利用西方的资本逻辑。现在系统脱钩、“卡脖子”都不是资本、不是市场力量。一定要利用西方的资本逻辑,不要陷入西方的政治逻辑。
5“要尽量发展肌肉”
南方周末:有人提出,国内部分地方出现一些企业转移,人口增长出现放缓甚至减少的现象。你如何看?
郑永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一定要将两种产业转移的流动分开来看。一个是市场受成本影响自然的转移行为,这其实是没关系的;还有一个就是美国制造的再工业化,要把某个产业从中国市场切出去,这个其实作用并不大。我们不要夸大外国的政府力量,西方资本有自己的逻辑。
另一个是人口红利的问题。中国人口出现负增长对经济的影响,短期内还是可以解决的,我们人口还是不少。但是从长远来说,我觉得这个问题要解决好,可以像四川出台新规,生育登记取消结婚限制,让年轻人拥有更多生育自由。但这些措施效果非常弱,日韩等儒家文化国家什么都用过了,但生育率还是没有提上来。
我担忧的城市化是为了GDP的城市化。生活在农村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没有GDP。到了城市,我帮你洗衣服,你帮我做饭,大家都产生了GDP。从这个角度来说,广东省的“百千万工程”是改变人口现状的好工程,我一直主张不要把所有的优质资源放到一线二线城市来。
我们以前叫“三农”问题,因为城市化、工业化是目标,大家都认为工业化、城市化后乡村消失了。我们要改变思想,“三农”已经不是问题了。“三农”不是问题,而是需要现代化。要建立一个双向流动的县城,广东省已经提出了“宜居宜业宜游”,还要加上一个“宜育”,生育的“育”。
农民想要进城,城市人为了享受好的空气下乡,这些都是人性使然。所以我一直说粤北山区不需要进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但有一些“软基建”很重要。老人不想出来,也需要为他们提供医疗服务。粤北山区是“绿水青山金山银山”,可以在那边多设一些国家级省级公园,发展农业和旅游业。
南方周末:另一个方面是年轻人留在城市的问题。
郑永年:城市里的年轻人对城市有认同感吗?我在深圳有住房了,我就爱深圳了,现在只是打工仔,是流动人口。
美国是世界人才平台。二战以前依靠欧洲科学家,后来应用科学、应用技术发展起来都是靠国际人才。旧金山湾区和纽约湾区外国人占40%。我们称深圳为“中国硅谷”,我觉得还远,硅谷外国人占比60%,他们大都是正式的“码农”。在深圳,走在路上一两小时看不到外国人。
中国发展到这个阶段已不缺资本了。技术、创新和人才都有关系。我们不仅要留住人才,还要让他们对城市有归属感,还要吸引外面的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一开放,外国的技术、资本就进来了。(现在)外部环境在恶化,那我们就要自己努力,要认清楚现实,这一步不得不走的,我们的途径依旧是改革、开放、创新。
以前是穷则思变,我们现在吃胖了走不动了。以前是人家开放一马平川的路,现在还有人给我们设置障碍,我们更爬不过去。我就打比方,吃胖了长肥肉,那就是数量型发展;你还得壮,都是肌肉,就是高质量发展。要尽量发展一下肌肉,这个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