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式的意识形态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非常强烈,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下一代是不是好一些呢?不见得。它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思维方式的惯性还在继续。我们的教科书、各种论证材料,对这种苏联式的意识形态没有经过彻底的清理,所以它还是有力量的。
“三期叠加”的挑战
中国经济现在确实面临着很复杂的状态,一方面,经过30多年改革,中国的经济、中国的国际地位有很大的提升,面临着一个重要的战略期、机遇期;另一方面,我们又面临着很严峻的挑战。十八届五中全会对这种状况做了总结,就是“我国发展仍处于可以大有作为的重要战略机遇期,也面临着诸多矛盾叠加、风险隐患增多的严峻挑战”。这一概括非常全面、准确和深刻。
我们所面临的矛盾、隐患和挑战可以用“三期叠加”来说明。第一期叫做“经济增长换档期”,经济增长减速这是第一个矛盾和挑战。过去很多经济问题、社会问题都是靠数量扩张来摆平的,一减速这些问题就出来了。
第二个期叫“结构调整阵痛期”。“九五”计划时就提出需要改善调整产业结构,但是20年过去了,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现在越来越迫切需要调整结构,实现结构优化,但这件事是要付出很大代价和成本的。
第三个期是“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我们一直用增加需求来拉动增长,特别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后,在2008年底到2009年,用强刺激的政策扩需求保增长。增长率保住了,但是负作用很大。最突出的表现是我们资产负债表里面的负债率迅速提高,已经越过警戒线。日本1986年的刺激政策引发资产泡沫,泡沫破裂的后遗症至今还存在影响。日本的前车之鉴启示我们,刺激政策所积累起来的负面结果必须消化掉。
这些问题叠加在一起,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各种矛盾,各种隐患,各种挑战。
根据“供给侧因素”提出对策
对于增速下降有两种对策选择。宏观经济分析不外乎从两个侧面,即从需求分析或者从供给分析。第一种对策,可概括为从“需求侧因素”进行分析。之前最流行的“三驾马车”分析方法,就是从需求侧的三个主要因素:消费、投资、出口的状况去探求经济增速下行的根源和寻求对策。这种分析认为增长速度下降是因为消费、投资、出口这“三驾马车”萎靡不振,拉不动中国经济的大车,解决之道就是想办法重振这“三驾马车”。这种分析法显然源于凯恩斯主义的短期分析框架。凯恩斯主义认为需求决定供给,出现经济衰退的原因就是需求不足。总需求则是由消费、投资、进出口、财政赤字所构成。由此得出的对策,就是靠运用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来提振需求和保持增长。这种分析方法和从中引出的结论在理论上和实际运用中都是存在问题的。且不说经济学界对于凯恩斯主义的宏观经济理论是否正确存在激烈的争论,即使认为凯恩斯主义的宏观经济理论完全正确,它所针对的也仅仅是经济学所说的短期经济问题,用凯恩斯主义的分析框架去分析长期问题是不合适的。从长期来说,凯恩斯主义的处方不能用。
我们过去一直用需求拉动增长,特别是2009年的强刺激,反复的强刺激结果出现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经济学上公认的投资报酬递减。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在维持了相当长时期以后,在2008年由于受到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而使增速一度下降。随后在2009年4万亿投资和10万亿贷款的强刺激下止跌回升,重回8%以上的增长速度,甚至从2009年第四季到2010年第1季度连续3个季度达到10%以上增长率,然后就开始掉头向下。近几年来,几乎每年政府都会出台一些保增长的刺激措施,但GDP增长率仍然一路下行。从2011年到2014年的4年中,GDP增长率分别是9.2%、7.8%、7.7%、7.4%。今年上半年降到7.0%,第三季度进一步降到6.9%。今年第三季度刺激措施的强度并不比2009年低,但是促进经济增长的效果却几近于无。强刺激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债务积累。一般认为,总的杠杆率到200%以上就要引起注意。据有的机构研究,我国去年总的杠杆率已达到283%,这是很高的负债率,有可能出现系统性风险。系统性的风险一定要规避,如果爆发的话不是短期内就能恢复的。可见,一方面,由于投资报酬递减规律的作用,刺激政策促增长的效果每况愈下,另一方面,过量的投资会导致杠杆率不断提高、债务积累,这都使我们不能把增加投资作为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而且,从它已经造成的后果来看,采用这种办法的风险太大了。
另外一种方法叫“供给侧因素”的分析。许多经济学家都认为,应该从供给侧的分析寻找对策。供给侧分析认为经济衰退不是需求薄弱,而是因为驱动力量或动力不足。这个分析框架就是所谓新古典经济学的框架,认为推动供给的基本上是三个因素,第一个是劳动力,第二个是投资,第三个是索洛余值,即技术进步。在二十世纪中期以前,人们普遍认为,总产出只由劳动力和资本这两个因素决定;如果没有新的劳动力加入,增长的动力只有新增资本(投资)一项。然而投资的单项增长,必然造成投资报酬递减的结果。于是,为了保持一定的增长率,投资率必须不断提高。
美国著名经济学家索洛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对这个分析方法提出了挑战,他用美国二十世纪前49年的数据,做了一个回归分析,发现增长率并未下降,投资率并未提高。索洛认为,推动经济增长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他的公式中的A,这是劳动和投资都不能解释的一个余数,经济理论上叫做索洛余值(SolowResidual),也就是技术进步。这一理论模型对中国过去的高速增长和目前的增速下降都有很强的解释力。
对索洛余值的内容,Solow、Kuznets和Schultz有不同的界定。索洛余值的“技术”概念很宽泛,是指所有的生产方法的改进。一些发展经济学的学者认为,这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技术运用。在实际的经济分析中,则是一个常常用到的统计上的概念,叫TFP,就是效率提高。尽管用语不尽相同,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肯定地认为现代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力量在于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用我们现在在实际工作中,政治文件中用的话来说,就是1995年以来提出的经济增长方式转变,或者叫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结论是:我们只能依靠经济增长的驱动力从增加投资转向增加索洛余值A(提高TFP),即经济发展方式转型。
关键在于建立新的体制、机制
吴敬琏认为,我们提出经济发展方式转型已经20年了。在1995年制定“九五”计划时,提出要实现两个根本转变:第一个根本转变就是在经济增长方式上从粗放型转到集约型,它的核心是提高效率;第二个是经济体制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这是我们总结了苏联的教训所提出来的。
“九五”(1996-2000年)期间适逢在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若干问题的决定》的指引下兴起的改革大潮,经济体制转型和经济增长方式转型都取得了积极的进展。遗憾的是,到了“十五”(2001-2005年)期间,转型却停顿了下来。“十五”计划有好的方面,就是城市化加速。城市化是推动现代化、工业化一个非常重要的力量。但是我们城市化过程所依据的体制使得城市化增长的方式恶化了。
城市化有两种方式:大多数国家的城市化是从“市”发展而来的。市场主导的城市化有一个自发的权衡利弊的过程,尽量得到城市化的好处,又尽量防止其弊端。而中国的城市化是从“城”来的。我国的城是有行政级别的,世界上很少像中国这样,城市分成正部级城市、副部级城市、地级城市、县级城市。城市的级别与城市规模有关,规模越大,级别越高。级别越高,掌握支配资源的能力更强。我国的土地制度也给主导城市化进程的政府增加了一个巨量的资源来源。低价征购的土地以市场价出售,形成了巨量的土地批租收入,这就提供了政府主导城市化的财政基础,而且城市规模越大,土地财政的收入就越多。这就更加刺激了这种摊大饼的城市发展方式。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城市化本来是人的城市化,可是我国土地城市化的速度比人的城市化的速度快得多,这样的摊大饼全国“蔚然成风”,于是出现了“鬼城”,以及交通拥堵等等现状。
为什么我们过去这20年中虽然三令五申,但转变经济增长方式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呢?根本的问题在于改革推进不足,所以这些体制性障碍就没有能够消除。回到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如果以上分析是对的,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们采取的方针就是不要靠刺激措施来保证经济增长,而要在稳住大局,保证不出现系统性风险的前提下,把主要的力量放在推进改革上,通过推进改革消除这些障碍,来实现效率的提高、结构的改善、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型。这是一个基本的方针,也是一个正确的方针。
控制和化解风险,为推进改革赢得时间
保证不出现系统性的风险,大体有两方面的措施,一个叫做堵塞漏洞、化解风险。要妥善处理各级政府的债务。要停止风险的积累,不要再做回报过低甚至完成没有回报的投资。要停止对“僵尸企业”的输血。动用国有资本偿还政府的或有债务。对资不抵债的企业实施破产或重整,释放风险。停止“刚性兑付”。有些企业已经出现了危机,应该在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分担风险,但是我们现在通常的办法是由政府承担。赔了都是由政府负责,当然最后都是由纳税人承担。盘活由于粗放式增长形成的死资产存量。例如闲置的地产项目、“晒太阳”的开发区等。总而言之有很多的办法,把已有的风险释放掉,要想办法化大震为小震,不要因张力积累最后来一个大震。
另一方面是辅之以适当的货币和财政政策,维持宏观经济的基本稳定。
在当前的形势下,宏观经济政策仍然应当执行2014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确定的“积极的财政政策要更有力度,货币政策要更加注重松紧适度”的方针。货币政策要坚持稳健的方针,是由于当资产负债表发生问题,杠杆负债率过高,就会出现普遍的偿债困难,人们都会捂紧“钱袋子”,保持足够流动性在手里,而不愿借债来进行长期投资。如果主要用货币政策采取刺激需求,多发“票子”,扩大信用,人们拿到钱以后更愿意投在股市而非流动性低、不易抽身的实业上。如果过度使用货币政策,股市也容易出现泡沫膨胀并导致在泡沫最终爆破时导致严重危机。在货币政策的执行上,还要注意把提供必要的流动性和去杠杆结合起来。所以两个主要的宏观经济政策,即扩张性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主要是要用扩张性的财政政策。目前我国预算赤字离公认的警戒线还有一些距离,增加赤字还有一定的空间。怎样增加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力度呢?所谓扩张性的财政政策说白了就是增加赤字。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增加支出,一个是减少收入。在我们当前的情况下,应该更多地采用普惠性的减税。现在我们碰到一个极大的问题,就是我们的企业家对未来没有信心,缺乏投资积极性。为了要改善营商环境,政府降低税收将有利于提高企业家的积极性。
改革的四大阻力
十八届三中全会做出全面深化改革的决定,十八届四中全会做出依法治国的决定。对于党的十八大的决定大家都很兴奋,但是一定要考虑到,不是做出一个好的决定,躺在那里就可以实现的。因为障碍和阻力还非常强大。
贯彻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存在着四大阻力:一是意识形态障碍。苏联式的意识形态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还是非常强烈的,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下一代是不是好一些呢?不见得。它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思维方式的惯性还在继续。我们的教科书、各种论证材料,对这种苏联式的意识形态没有经过彻底的清理,所以它还是有力量的。有些人依然可以打着这个旗帜来反对改革。二是既得利益阻力。因为改革得不彻底,所以就有很多腐败的机会,利用旧体制的遗产发财致富,这个力量在30年中积累得很强大了,不可小视。三是不利的经济环境,我们过去已经得出这样的经验,推进改革要有一个良好的环境。四是很高的技术难度。我们要建立一个统一竞争、开放有序的市场体系,这在技术上、专业上的要求非常高。
总而言之,改革的障碍和阻力还很大。中央的态度是,需要有以极大的政治勇气和智慧来克服阻力和障碍,切实推进改革,这就需要我们所有的人共同来参与。
“十三五”强调创新和提高发展质量
“十三五”在总的方向要求加强创新和提高发展质量的力度,五中全会《公报》指出,要坚持发展是第一要务,以提高发展质量和效益为中心。所谓发展质量就是说主要不是靠增加资本投入,而主要靠提高效率,加快形成引领经济发展新常态的体制、机制和发展方式。我们要加快建设能够激励创新创业的体制机制,我们要动员但是不能光靠动员,而要靠体制机制。怎么能够建设这样的体制机制呢?归根结底要靠改革。
《公报》特别强调了提高效率,又特别突出了创新。《公报》有一个很重要的发展,就是提出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在这五项发展理念中,把创新提到首位。文件指出“必须把创新摆在国家发展全局的核心位置”,“让创新在全社会蔚然成风”。要做到这一点,就是要加快建设能够激励创新和创业的体制机制。在简政放权、金融改革、财政体系完善、国有经济改革、自贸区实验、教育体制的改革、法治的建设等方面都需要我们群策群力、共同推进。
总之一句话,能否把十八届三中、四中、五中全会所要求的改革落到实处,是我们成败的关键,希望我们今后继续共同努力,使得党中央的决定能够得到切实贯彻。■
(本文根据吴敬琏11月的演讲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