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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越南人的焦虑

发稿时间:2011-09-29 00:00:00   来源:共识网   作者:许知远

  越南的流行小说里,高大的男人总是中国人,越南的形象是个被侵犯的女人。

  在河内,中国痕迹随处可见。除去大街小巷的中国货,盗版的中文电视连续剧,你还看到文庙,只不过孔子的面孔略有不同,像是一名土生的本地人。除去古老的传统,两国也分享着二十世纪的革命记忆,广场、雕像、红旗,越南的革命进程也深受中国的影响,胡志明曾在广州避难、接受训练,还会写作汉语的打油诗。而自从一九九一年以来,越南更是仿照邓小平的理念,开始了自己的经济改革,放松政府管制,鼓励市场力量。

  这些例证很容易激发起一个中国人的优越感,但在这优越感中,我们也经常忽略了对方的感受。不论历史、地理、人口、经济总量、影响力,都处于明显的弱势的越南是怎样看待中国的?

  在一家咖啡馆里,一位越南女作家说,在本地流行的小说里,高大的男人总是中国人,越南的形象是柔顺、需要被保护、也经常被侵犯的女人。这个比喻令我吃惊。在我们的记忆中,更强大的一方总是白人男子,而中国女人则是温柔的承受者。我们习惯于在强调自己受侵害的近代历史,却忘记了自己在别人面前的强者地位,强者总倾向于傲慢、咄咄逼人。

  当中国与越南在南海的冲突频繁发生时,我再度想起七年前的这个插曲,那时我在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从河内到胡志明市。我记得,人们很少谈论一九七九年的那场战争,似乎怕是引起我这远来客人的不快。

  没想到,南海让这两个国家再度争吵不休。中国的媒体与网络上,充斥着要教训越南的言论,它忘恩负义,数典忘祖,要知道一个多世纪前,它不过还是中国的附属国。而越南人则举行了罕见的反华抗议,而通常执法严厉的越南警方则允许了这些示威活动,一位示威者说“我们必须让世人了解,我们想要和平,但是当侵略者到来时,我们将站起来反抗他们。”

  在民族国家支配的当代世界,领土问题最难以解决争端,任何一个政府不敢做出丝毫让步,即使一块不毛之地的丢失,都可能葬送一个政权的合法性。决策者、评论家还喜欢把国家战略、民族利益、地缘政治挂在嘴边,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你必须表现强硬。当然,民族情绪也经常是国内矛盾的另一种释放。一些人相信,越南的强硬也与其国内的经济政治背景有关系,越南正面临着高通货膨胀与新领导人的上任,外交强硬可能为这些紧张感寻找出口。

  南海的争端由来已久,它也不仅仅涉及到这两国家。南中国海拥有大量的油气储藏,同时包含关键的贸易线路和丰富的渔业资源。中国宣称拥有南海全部主权。中国地图上表明这一雄心的星星点点的边界线,遭到几乎所有其他方面强烈反对。菲律宾、马来西亚、汶莱和台湾,都有自己的领土和领海主张,日本与中国就东海一些岛屿有另外的争执。

  这些冲突并不是新情况。中越之间的敌意也不是新鲜事。但在过去两年里,这些冲突却蕴涵着一种新元素。

  中国的崛起正让周边国家陷入新的焦虑。已经取代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自信的中国,意图利用其经济实力来扩大政治和军事影响力。中国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帮助亚洲相对轻松地走出全球金融危机,中国持久的经济活力也对亚洲其他国家大有裨益。然而,人们也多少会发现,经济上的优势也正转化成政治与军事的影响力。一个半世纪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此强大的中国,它将不可逆转的改变现有的格局。东南亚的评论家们已经谈论了好几年的“朝贡体系”,似乎中国将再次成为中央帝国,接纳四方的朝拜。不管中国怎样谈论“和平崛起”,或是用“和平发展”这个新词来取代它,都不足以抵消这种疑虑。一方面,很少有国家是真的“和平崛起”,崛起经常导致混乱与冲突,另一方面,中国的阴影仍记忆犹新,仅仅是毛时代的输出革命,就令整个东南亚持续不安。

  对于这些国家,美国的存在变得至关重要。美国海军的存在帮助维持了该地区的平衡。但如今与美国交手的是一个复兴的中国。中国政府已将南海视作其“核心利益”的一部分,反对美国试图将这一问题“国际化”,并相信这是“一种旨在遏制中国崛起的战略”。

  这一冲突可能缓和,却不会消失。而短期看来,中国与东南亚各国的力量失衡则会继续增加,而在失衡力量之间平衡,则难以保持。对于中国人来说,不管越南多?忘恩负义、不值得信任,他们对中国的忧虑也值得理解。一位越南老兵的话把握住了这一切:“他们那?大,我们这?小,我们能怎?办?”

  中国当然要扞卫自己的利益,它也了解自己的优势,没有一个人能忽略它的规模效应。但同时,一个大国倘若真的要赢得尊敬,它不仅要有财富与权力,还要有某种自省与宽容,能理解与化解弱小者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