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苏格兰将就是否脱离联合王国，成为独立国家举行全民公决投票。离投票日越来越近，苏格兰独派和反独派加快步伐，公开辩论，游说选民，争取选票。他们争论的问题广泛全面：经济、财政和货币政策，包括是否以及能否保留英镑作为一旦苏格兰独立时的法定货币、养老金和福利、能源、环境保护、外交、国防、一旦独立的苏格兰能否继续实行君主立宪制度、能否“自动转帐”保留欧洲联盟和北约组织成员国地位等等。由于在民主、自由、人权和法治等重大原则问题上，苏格兰内部也好，苏格兰与英国其他部分之间也好，都不存在根本差别或分歧，因此，争论的重点是在经济民生方面。

 

　　英国各界对此一关系英国前途的公投纷纷发表意见，甚至长期以来对于苏格兰公投态度冷淡的英格兰公众也越来越多关注。苏格兰公投还吸引了国际上一些人士的评头品足：即将离任的欧盟执行机构—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索曾经公开警告，苏格兰如果独立的话，其欧盟成员资格需要重新申请（只要有一个国家反对，即可否决申请；一些国家政府如西班牙政府由于担心本国分离主义趁机起来，很有可能否决苏格兰的申请）；澳大利亚总理阿博特说，正义和自由的友人不会愿意看到联合王国的瓦解。六月份访问英国的中国总理李克强说，他希望看到“富强繁荣的英国和联合的联合王国”。苏格兰独派显然不在乎批评的声音，固执己见，甚或反唇相讥，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

 

　　不论是英国国内的辩论还是国际上的“说三道四”，英国媒体多有报道，评论家们也早有宏论发表。作为旁观者，笔者觉得公投中的程序值得一谈。

 

　　在苏格兰，公投主要是由苏格兰民族党推动促成的。苏格兰民族党在2011年苏格兰国会选举的竞选纲领中提出，如果该党赢得选举，将会就苏格兰是否独立诉诸全民公决投票。选举结果，苏格兰民族党首次获得过半数议席，单独组成政府执政。一如承诺，成为苏格兰首席大臣的该党党魁萨尔蒙德宣布打算在本届国会期间举行公投。支持独立的除了苏格兰最大政党民族党之外，还有苏格兰绿党和苏格兰社会党等小党。它们对于独立的具体主张不尽相同，譬如说，苏格兰民族党主张独立后的苏格兰像目前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那样，实行立宪君主制，英女王成为（名义）国家元首，而一些共和主义者主张苏格兰成为共和国；又譬如，民族党主张保留英镑作为法定货币，而另一些人主张发行自己的货币，还有些人主张采用欧元。在欧元危机之后，支持这一主张的人买少见少。不过，无论它们之间有多少分歧，独立阵线首要的要求一致，它们统一在“是，苏格兰（要独立）”（“Yes，Scotland”）的口号之下。高举独派大纛的自然是萨尔蒙德。反对独立的势力包括英国三大政党，保守党、工党和目前与保守党一起组成联合政府的自由民主党，此外，还有其他小党派，他们组成名为“一起更好”（better together）的反对苏格兰独立阵营。反独派由苏格兰裔的前工党政府财政大臣达林（Alistair Darling）担任旗手。

 

　　英国与多数现代国家不同，它有分散的、具有宪法性质的法律条文，但是，并没有整套的成文宪法。许多宪制行为依据惯例或实际需要施行，有些事变得有名无实，有些相反，有实无名。传统上，英国被视为单一制国家，不像美国，实行联邦制。事实上，在地区自决要求日益高涨的时代，组成联合王国的四个组成部分（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和北爱尔兰）在内部事务上有越来越大的自主权，成为事实上的联邦制。苏格兰的许多制度和政策与英国其他部分不同。譬如，极为重要的法律制度方面，苏格兰向来有自己的独立法律体系；苏格兰的大学学制（四年制，英格兰大学三年制）、医疗保健制度（苏格兰全部免费，英格兰有正常工作，有稳定收入的成年人交少量药费）等方面，都另有一套。不计其他实行自治的英国周边小岛如泽西岛（Jersey Island）、马恩岛（Isle of Man）等，单就苏格兰而论，即可说向来实行“一国两制”，到1990年代末期，苏格兰获得更大自主权，有关的法律，除了明确规定属于英国国会的权力之外，苏格兰国会在其他方面有权自主立法。换句话说，法律明文规定，除了属于中央政府的权力之外，其他权力属于苏格兰政府，而不是中央政府想给多少，苏格兰就得到多少。

 

　　苏格兰在“一国两制”中获益良多，它不但拥有巨大的自主权，而且，英国中央政府拨给苏格兰的财政款项，按比例而言，多于给以英格兰的拨款。然而，在苏格兰民族主义情绪增长之际，部分苏格兰政治人物已经不满足于自治，而是要求独立。

 

　　按照1707年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的法案，两地原来的国会解散，重新组成统一的英国国会，即设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厦的国会。理论上，也就是严格依据英国的（不成文）宪法的话，只有英国国会才有权决定涉及国体的宪制性大问题。就是说，在苏格兰“独立”和公投问题上，获得英国三大主要政党支持的政府可以理直气壮说“不”。

 

　　但是，事实上，由于苏格兰民族党政府获得公投的民意授权，英国卡梅伦政府不能违逆苏格兰民意，与民意顶着干，而只能顺水推舟，同意苏格兰举行公投。英国政府或任何政党也不会在英格兰或英国其他组成部分发起反公投运动，更不用说以小恩小惠利诱民众参加反公投的表态。此时此际，英国柔性宪法显示其现代功能，重视民意、尊重民意，接受通过苏格兰选民的公投投票决定苏格兰的前途。

 

　　用传统中国社会的观念来看，英国首相卡梅伦简直是“纡尊降贵”，亲自飞到苏格兰首都爱丁堡，代表英国政府和以萨尔蒙德为代表的苏格兰政府在2012年10月签署了爱丁堡协议，同意2014年公投，并授权苏格兰国会拟定相关的公投法案。2013年11月，苏格兰政府发表了长达670页、名为《苏格兰前途》的白皮书，洋洋洒洒，表述独立诉求，陈述苏格兰成为独立国家的途径和办法。

 

　　决定公投之后，两个阵营摆开架势，展开竞争；虽说是和平的竞争，双方还是费尽脑汁，锱铢必较。事实上，在爱丁堡协议签订之前，双方首先就何时公投舌剑唇枪一番。卡梅伦想要趁独派尚未站稳脚跟，快刀斩乱麻。他说，为了避免局势不稳定造成的混乱，影响商界信心，公投应该尽快举行。萨尔蒙德则要求推迟到今年9月举行。明眼人知道，七百年前，即1314年，苏格兰在着名的班诺克本之役（BattleofBannockburn）中重创英格兰军，取得中世纪苏格兰独立战争的首次大捷。在独派看来，把公投定在2014年举行有助于激发起苏格兰人的民族情绪。

 

　　苏格兰政府不但争取到公投，而且争得降低投票年龄的要求。在英国，法定投票年龄是十八岁。苏格兰独派认为，年轻人的英国国家认同观念比较淡薄，认定年轻人支持独立的会比较多。结果，独派得其所愿，公投年龄降到十六岁。公投法案还规定，居住在苏格兰的英联邦国家，包括苏格兰之外英国其他部分的居民，只要办理了登记手续，就有权投票；另一方面，八十万散居在英国其他地方的苏格兰人则不能参加公投。这些规定，显然有利于独派。

 

　　接着，双方又对公投问题的设计“咬文嚼字”，不同的人提出不同的方案，议论纷纷。影响最大的是苏格兰政府提议的公投问题：“你同意苏格兰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吗？”（Do you agree that Scotland should be an independent country？）独派当然欢喜雀跃，但是，不少人认为，“你是否同意”的措词带有引导性，有利于赞成独派一方。此外，还与人提主张，除了是否同意独立的问题之外，再问选民，如果不赞成独立的话，是否赞成最大限度自治（即所谓devomax）的问题。经过一番口舌，苏格兰政府接受英国选举委员会的建议，采用简洁、明确而中立的字眼：“苏格兰应该成为一个独立国家吗？”（Should Scotland be an independent country？）

 

　　从英、苏双方最终达成的公投安排看，双方态度平和公正。处于强大地位的英国政府对于弱小得多的苏格兰没有采取持强凌弱的态度。英国政府和苏格兰政府的取态当然不是由于懂得孟夫子“大事小以仁，小事大以智”的训诫，而是出于民主社会中的公平和公正的原则，出于凡事不为己甚，以免惹起选民反感的政治现实态度。许多英国人认为，凡事讲求公正（fair）是英国重要的核心价值。公投正反双方都要尽可能做到公正，以利争取民心。

 

　　正式的竞选运动，即从5月29日到投票前的十六周期间，双方获许的开销同为一百六十万英镑。至于公投正式竞选运动的期限、电视辩论时双方的发言时间、媒体报道中秉承不偏不倚态度等等在英国历来的政治竞选活动中行之已久的游戏规则当然是悉如旧章。

 

　　投票之后，第二天即可公布结果。如果独派获胜，英国国会将会立法让苏格兰开始独立的进程。苏格兰政府将与英国政府开始谈判独立的具体安排，与欧盟、联合国、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乃至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等国际组织商讨苏格兰独立后的地位。等到与英国政府达成协议后，英国国会将通过法案，宣布取消1707年的联合法案。苏格兰政府预计，完成相关的准备之后，苏格兰可以在2016年3月宣告独立。如果反独派赢了，理论上一切照旧。但是由于英国三大党承诺反独票取胜时，将会让苏格兰获得更大的自治权，特别是财权，少不免还是会有一番谈判，仔细安排哪些权力归苏格兰。

 

　　无论是“独”，还是“统”，苏格兰公投争执的双方都以和平的、辩论的方式展开竞争，不出恶言，不互相谩骂，更不会大炮导弹相向、兵戎相见。长期对公投的民意调查表明，反独派所获支持持续高于独派，英国的反独派人士多半成竹在胸，以为独派不会得逞。然而，在公平公正的选举中，任何一方，包括掌握巨大资源的强势一方，难于操控结果。越来越接近投票日之际，最新的民意调查表明，苏格兰独派势头正盛，以往一直落后于反独派超过十个百分点的劣势现在缩减到不分轩轾。其中，为星期日泰晤士报所作的、声誉甚佳的民调更表明独派后来居上，以两个百分点领先。

 

　　英国评论界人士认为，造成独派骎骎乎有后来居上之势，一来是原来亲工党的选民中，有相当一部分转向独派；二来是原来态度未定的选民中，如今表态，支持独派者远多于支持反独派者。难怪英国统派人士和统派媒体惊呼，苏格兰独立只距一步之遥。反独派原来似乎胜券在握，优游淡定；如今形势逆转，他们有些着急。据报，英国有关部门，主要的是财政部开始准备苏格兰独立的安排。英国的国防部也有些事情要做，不过，那不是准备开打，揍苏格兰一顿，而是苏格兰民族党向来强烈反对核武器，而英国的核武器和核潜艇基地设在苏格兰。苏格兰一旦独立，由苏格兰民族党主导的未来苏格兰政府势必要求英国撤走在苏格兰的核武器。英国国防部要为英国的核武器寻找新的落脚点。

 

　　苏格兰独立对英国国内政治生态也会产生重大影响。由于苏格兰人多数笃信社会主义，在二十世纪以来的英国历次大选中，工党占到绝对优势，社会民主党势力也不小，反而是英国主要执政党保守党在苏格兰只获得少量席位，有时甚至一个席位都选不上，本届国会中只有一席。工党事实上要靠苏格兰议席才能上台执政，一旦苏格兰独立，工党缺少来自苏格兰的几十个议席，有可能再也无法取得国会里的多数席位。保守党却可以由此扭转劣势，有可能成为未来英国的万年执政党。

 

　　尽管多数英国人不愿看到苏格兰脱离英国独立，但是，英国人多半知道，即使如此，那也不是天塌下来。金融时报评论员拉赫曼认为，如果苏格兰独立的话，英、苏和平分家有可能提供文明处理分离主义的典范。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作者为资深传媒人，香港《信报》前总编辑，英国广播公司BBC中文台资深编辑、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