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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华:《红楼梦》就是中国人的命书

发稿时间:2015-11-17 00:00:00

  01知音

  越剧《红楼梦》1976年发行,我去影院看了,惊为天人,被那些歌曲美到。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什么我不管,我就趴在桌子上誊抄『黛玉焚稿』的唱词:『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黛玉跟紫鹃讲的话。然后我把它背到熟,天天唱。

  我从小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是只有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会开一本日记。

  所以一直以来我的时间是按照爱上这个人、和爱上那个人来计算的。

  日记记下所有我暗恋他的那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情,他又怎么看我了,他又跟我说一些什么……这些人也都有跟我写信,所以我还有一大箱的信,是从70年代我去台湾读书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全部都有。

  只有和一个人的通信是例外的。那个人后来去了英国,每个星期会给我写五封信,每封信是有20到30张纸的。对,因为他很寂寞。我也写过回信给他,但是因为在70年代有一次我跟他吵架,我就逼着他把那些信,拿到我面前,我一封一封把它撕掉了。然后我才知道,这是《红楼梦》的影响。林黛玉做的事情,潜意识里面,我也演了一遍了。那个时候出现的那个人,他就是我的贾宝玉嘛。

  第一次读《红楼梦》,是我在台湾读完书,15岁半到16岁之间。

  那时候电影和电视都在拍《红楼梦》。电视剧版汪明荃演林黛玉,电影版林青霞演贾宝玉,张艾嘉演林黛玉。

  大陆的越剧电影《红楼梦》1976年发行,我去影院看了,惊为天人,被那些歌曲美到。

  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什么我不管,我就趴在桌子上誊抄“黛玉焚稿”的唱词:“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黛玉跟紫鹃讲的话,然后我把它背到熟,天天唱。从那时候起,我跟我的同辈同学就玩不到一起了,完全没办法。

  我想我从内心深处对《红楼梦》有一种认同。第一次读到它之前,我在台湾念书,13岁,住的宿舍是高三班的宿舍,被一群高三的男生包围的。在那个环境中,我是一个小妹妹,大家要抢着去照顾这个小妹妹。男校是很有趣的,你以为它外表是这个样子,可是有很多情感的投射,那个时候,是有一种很奇怪的事情在发生的,他们会把一些对女生的情感,投射到一个还没有发展成为一个男性的这样一个男孩身上。就是我。

  它是一个大观园。

  在所有的这些学长当中,有一个被最多人喜欢的,他却喜欢我,还把我带到他的家里去。然后我到了他家,他是一个天主教的家庭,所有的东西都非常有规矩,非常有教养。吃饭是这样子的(两腿合拢膝盖靠在一起),讲话是这样子的(语调慢而轻柔),可是我不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就要观察,小心翼翼地,想自己如何可以成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所以后来当我在读到《红楼梦》的唱词里面有“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半步路”的时候,我觉得我懂那个,我懂那个!

  02聪明悟

  荣念曾教会我一件事情,如果你要谈爱情,不要谈爱情,谈面包;你要谈灵魂的时候,不要谈灵魂,谈肉体。“悟”是自己的事情。

  《红楼梦》,就是中国人的命书。

  曹雪芹有能力去看到很多人都没有看见的东西。

  他更早用“意识”来作为这本小说里面一个跟观众连接的桥梁,他不仅仅在讲发生了什么?而是为什么会发生。我常常觉得说,观众进到戏院看戏,就只是在问,发生了什么,而不问为什么,因为这个“为什么”其实是要问自己,而并不是问导演的,大部分人害怕的就是如果问自己。一,拿不到答案,二,那个问题本身,变成一个要求,而自己没有办法去满足这个要求,挫败感会很强。

  我七十年代读过一遍《红楼梦》,八十年代到“进念二十面体”的时候做了一次《石头记》,又读一遍,九十年代再读一遍,然后最近再读一遍。感受到的东西,全部都不一样了。好像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东西的一个映照,或者一个解释,一个宽慰。然后就放下它了,就完全放下了。

  “进念”也是一个大观园啊,也是有这么多的年轻人在那边,各自盛放,他是玫瑰,他是牡丹……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的贾宝玉是荣念曾吧。我真的“开窍”,是因为遇到荣念曾,开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知道有个东西叫做“辩证”。

  什么叫辩证?

  荣念曾教会我一件事情,如果你要谈爱情,不要谈爱情,谈面包;你要谈灵魂的时候,不要谈灵魂,谈肉体。这个不是他用嘴巴说的,是我消化之后的比喻。

  我从“辨证”中得来的体会是,不要把看见的再让人家看见一次,要把这个能看见的事情背后隐匿着的那个“看见”,找出来。

  要怎么看呢?

  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平常心。你有平常心的话,很多门就会帮你打开。

  我们都会对未知有一种欲望,好像在一个黑的隧道,为了往前走一点,就点亮了一根火柴,可是那根火柴是会灭的。所以你要一直点一直点。

  我在八十年代读《红楼梦》的时候,突然之间对三个字很有感觉,叫“聪明悟”。这种“有感觉”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

  宝玉去梨香院,想跟龄官玩,龄官不理他。然后他就出来了,看着贾蔷也走进梨香院去找到龄官,带着一个小鸟玩具。龄官跟他说:“你不就是讽刺我嘛,人家就是被你家买来的小鸟,你现在还用一个小鸟来逗我……”,说完就开始哭。贾蔷听了就知道,原来龄官生病了,所以他说,“我帮你去请大夫。”龄官就在那边跺脚,说“人家已经病了,如果你现在这么大的日头出去,你弄病了,那不叫我更难受?”宝玉在窗外全部把这些看进眼里去了,他走的时候说:“原来天下间,很多的爱不是我所能读得的。所有人的眼泪,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全得到的。”

  我读到这边的时候,真的是突然之间就要把书放下,很难过很难过,但是我又很开心,原来这本书讲的是“明白”啊。

  跟“懂”的差别是什么?

  “懂”呢,很多时候是通过别人告诉你的,你听了,就说懂了。是吧?

  “悟”是自己的事情。

  我自己的“悟”发生在1989年到欧洲之后,那是我被人放最多“鸽子”的时候。那时我去欧洲最主要一个原因,是因为失恋,所以就很负能量,所以我就说,好吧,我走。出去之后,发现在那么大的一个国度,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主动去争取了,可是这个主动呢,却不会得来及时的收获。我去投靠我在英国最好的朋友,每天帮自己安排很多的活动,去看一些同志组织啊、去看剧啊……我的朋友都会在旁边,他当时在英国已经12年了。他看着我做所有这些东西。有一天,他忽然冷冷地跟我说:“你觉得你做这些东西,别人就要理你吗?你要去跟一个陌生的外国人讲话,因为他长得漂亮,那他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要跟你讲话呢?”我听了觉得对啊,很有道理,可是也蛮伤人的。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慢慢改变想问题的方式。一加一绝对不是等于二的。

  在英国那六年我后来觉得是“被偷走的失败的六年”,我没有看超过十部戏剧,我没有去超过三次美术馆。我只是待着家里看着天上面的那个飞机飞过,或者到超级市场买东西。这些空,反而让我看见了很多我自己的害怕。我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很脆弱,我的自信是很容易就破产的,可是另外一方面,我也很快可以起来,所以我才可以做戏剧做得这么久。我有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就是我对我自己的外在条件,长相、高度,是最没有安全感的,最自卑的;可是如果你说能力这个部分,我反而没有那么害怕,对啊,我是不会这个,我也不会那个,可是后来我会说,我会的你也不会啊。

  昨天我去一个电台,主持人说:“你现在不打扮了。”我说对啊,就是对自己没有什么这方面的幻想了,其实至少也有十几年了吧。熟悉的记者每次见面也都这样说:“你穿来穿去都是那几件衣服,跟那双鞋。”我就是没有啊,没有,这不是选择,就只有这个。

  03被动

  “你懂你的人生吗?”“你懂你自己吗?”我们都连自己都不懂,是不是应该打自己的脸呢?

  没有,而且我们喜欢打别人的脸。

  中国人很大一个不快乐的原因,一个词就能解说了,我们“被动”。中国男女最大的痛苦就是来自男生被动,女生也被动。但是两个人如果都知道自己是被动的话,那还好,问题是我们又不愿意当蒙面歌王,我们又戴上面具,那个面具叫做“主动的被动”,跟“被动的主动”。然后大家就都在蒙着对方,直到把对方拿下来,才知道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中国女人最经常出现的一个失望就是:“我以为你是男人呢,原来你不是。”

  现代人的矛盾就是它不知道什么叫做“经验”。去逛美术馆就只会去纪念品商店,去把明信片、马可杯全买了,然后扫一眼展览的名称,我就走。因为经验对他/她不重要,拥有什么才重要。

  我从八十年代都开始就一直是林黛玉,是要到和何韵诗一起做《贾宝玉》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贾宝玉了。其实不是只有这两个人物,我觉得我的血液里面,有王熙凤、有平儿、有贾宝玉、林黛玉。我应该没有贾政。

  从林黛玉到贾宝玉的变化,是不安全感在作祟,所有我在做的东西,都是去找问题。我的周围,有这么多人的不快乐,而这些不快乐,一直在影响着我。我变得越来越敏感,这个敏感就有点像皮肤越来越薄。所以我在问,这些变化,它变成是一种常态吗?这种不舒服,它就是一直要存在吗?那我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吧。就是说这个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举个例子,这两年好像所有东西都变化得特别快,这个“快”是来自什么?所有东西都处在一种失控的状态,仿佛有一辆快车一直往前开,好像大家都只是要抢着上这辆车,并不是说问它往哪里开。

  我常常被人家批评说,林奕华就只会几样东西,男的变女的,女的变男的。然后主题嘛,讲来讲去,就是人要认识自己。都知道啊,你知道我做《梁祝的继承者们》,有一个香港很有名的填词人看完戏说:“不知道戏里为什么要写那些歌曲来表示我不知道我是谁。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啊。大家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在那边问我是谁呢?”我当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如果真的如他所说,一个人到了21岁就知道自己是谁的话,那社会上就不会每天有这么多的新闻、悲剧,也不会有古往今来的文学了。他是一个五十几岁的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而且他非常成功,非常有地位,所以有时候我反而觉得说,你看,他就把他自己有的,当成所有人都有。要讲一下,这个人不是林夕喔。

  你不觉得现在越来越多人是用“标签”来争取话语权的吗?三年前,你问一个男人是什么?很多人还说不出所以然,今天大家都会说,他是“直男癌”吗?他是“凤凰男”吗?他是“基友”吗?他是“闺密”吗?……15个到20个这样的名词,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发明的,对很多人来讲,没事,热闹,可是对我来讲,好像不只这样。因为这样的话,就是越来越多人认可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只,是,一,个,类,型。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就好像现在我们看到一个电影,不好看的话,它就自动变成了烂片,艺术片也自动等同烂片,大家在各处就只在讲一句话,就是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大家把“看不懂”三个字,当成是尚方宝剑。

  你反过来问一个人:“你懂你的人生吗?”“你懂你自己吗?”所以如果你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话,为什么可以那么快说你看不懂的一个电影?

  我们都连自己都不懂,是不是应该打自己的脸呢?没有,而且我们喜欢打别人的脸。

  《红楼梦》里面的人,是一样的,他们都对自己的存在价值,那么的不确定。所以对我来讲,《红楼梦》也好,戏剧也好,为什么那么重要?是因为我觉得人需要时间,人要悟的东西叫时间,而不是生命。时间是大于生命的。

  在《红楼梦》这个戏里,我是王熙凤。我告诉你,你其实也是王熙凤,所以你要小心王熙凤,你要珍惜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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